俺哥开三轮车卖水泥，送货上门。搁城里，早该退休了，但他还在奋斗。他扛起百斤包装的水泥，人家指定垛放在哪里，他就规规矩矩地码在哪里。先送货，后结账，遵循乡间不打条据的习惯。只靠自己笔记本上的记录，双方凭良心遵照事实，逢年过节结算。乡里乡亲，都是朝夕相处的熟人社会。一个人要想在乡间站稳脚跟，其实比在城里更需要信誉。文能算账，武能扛包，跟他共事，主打一个靠谱。
哥比我年长二十岁，中间隔着三个姐姐。我从乡下小子成长为资深市民，城乡差别掩盖了代沟，我们渐渐平等起来。在我看来，哥极爱面子。他可能听不懂什么叫凡尔赛，但常常流露出对出人头地的无限向往，只要有机会，就要显摆一下。
早些年，我开车回到乡下，他出去办事，常常指定由我担任他的驾驶员。一上路，他四处搜寻熟人，远远地见到一位乡亲，早早提示我，停下。玻璃车窗缓缓落下，他从副驾座上向人家挥手致意。在对方艳羡的眼神里，满足地乘车绝尘而去。
我强忍住笑意，侧目望他一本正经的样子，正在寻找下一个炫耀的目标。
乡亲们不太认得我，但一定知道他有这个在城里讨生活的弟弟。他会指使我，烟呢，赶紧递烟。隔着打开的车窗，我给人家敬烟。这是咱二表哥，那是三表叔。他跟人家介绍，这是俺弟，不常回来嘛。我的脸，赶紧挤出笑容，如此这般，笑得生疼。忍无可忍，但还是忍了。
现在，汽车在乡下已经普及。哥的儿女们，每逢节假日，从更大更远的城市驾车回来。哥对汽车也不再有什么兴趣，我的这份司机差事，终告一段落。
哥轻易不给我打电话。只要打电话，一般都是具体事务，主要体现在付钱这个问题上。西院堂叔家孙子结婚喜宴，我作为独立门户的男丁，需要随礼，哥一定要提前通知我。当年，还没有微信红包之类的支付方式，先帮我垫付。他会在另外一个红白喜事往来专用笔记本上，郑重其事地记账，某年某月某日，垫付喜庆贺礼一份若干元。隔了半月二十天，邻村表爷家老母亲去世，哥打电话来，又记在账上。我知道，这一份随礼，那也是哥的面子。
哥最常说的一句感慨是，“门前有马不为富，家有读书不为贫。”他不羡慕那些乡间暴发户，只要求他的子弟们用心读书。
前几天，哥又打来电话。他在电话里的叙事习惯是自说自话，没有互动。稍不留意，他那边就已挂了电话。我举着电话，站起身接听。哥说，呵呵，富源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寄到咱家了。哦，我说，是的是的，学校寄到户籍地嘛。富源是哥的孙子，两三个月前，我们商量报考研究生专业之类的信息，没跟他汇报。当时，只是报考，距离录取还很遥远，不敢提前知会，担心他会禁不住显摆。事以密成嘛。有时候，也要相信玄学。
哥在电话里说，我跟你商量一下，咱们是不是也要摆几桌酒席，庆贺庆贺。哦，我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，但出于对哥的尊重，我说，您看呢。他说，我跟富源，还有富源他爸说了，他们都说要低调。咱庄还有一个男生也考上了研究生，还有东院的一个孩子，考上了医学博士。我赶紧引导他，那人家都摆酒席没有？我的意思是，咱们，跟风吧。
哥说，接到通知书，我让富源他爸买挂鞭炮，我在咱家门口放了一通。然后，咱庄的老少爷们都来庆贺了。我的手心里都是汗，怎么还会有这番离奇的操作，不逢年，不过节，居然想起燃放鞭炮。
哥的声音里透着兴奋，乡亲们都带着贺礼来，你一百，他二百的。我说，那咋弄，人家都没有摆酒席嘛。感到特别难为情，担心哥会大张旗鼓。别说是拿到了录取通知书，就是读书十几年，找了个工作岗位，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平常事，有什么值得敲锣打鼓喜庆的？
哥说，我就跟你嘛，咱们要低调，不摆酒席。他们的礼金，我都退了。
哇。一场虚惊。明明知道结果的事，又这么郑重其事地打电话过来。
我忽然明白，老哥需要刷到存在感，需要成功，享受仰视。这是他在乡间特有的上进表现。呵呵，这不就是哥的凡尔赛么？这是他特有的乡土凡尔赛嘛。哈哈，释然放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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